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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urney Da Capo


“就是它。”亚瑟说。


那是一辆黑色的老式敞篷跑车,车顶是棕灰色的,可以折叠收起来,也可以打开。在车场里它并不引人注目。车身的线条谈不上流畅,但很利落。销售中心的代表多看了亚瑟一眼,似乎是惊讶于他这么突如其来地拿定了主意,但她随即职业地说:“那么您把单据填好,就可以了。”


十分钟之后亚瑟拿到了车钥匙。他向市中心的商业区开去,心中的一点酸涩被期待挤得无处可去。阿尔弗雷德在等着他。


在快餐店外他看到了阿尔弗雷德,那家伙坐在靠门边的位置,玩着手机,手边一杯饮料,嘴里还叼着一根吸管。亚瑟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他的弟弟,正处在从少年成为男人的那个阶段,神态和处事方式都逐渐成熟,却在某些时候又露出稚气未脱的样子。比如现在,他正对着手机屏幕发笑,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亚瑟看了他一会儿,视线模糊起来,他眨眨眼睛。正在这时阿尔弗雷德也发现了他,向他招手。


“你看上去糟透了。”


“谢谢你的问候。”亚瑟说。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像强力胶一样粘在阿尔弗雷德身上,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


“不,说真的,你像个老头子。”阿尔弗雷德嫌弃地说,“这算什么,你在报复我吗?”


亚瑟叹了口气。“我要工作,我需要薪水。”


“那也不用弄成这个样子——你的客户竟然还没被吓跑。”阿尔弗雷德说着,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下来。“你多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亚瑟说。“事务所忙不过来,我也还在适应英国的生活。等撑过这一阵就会好起来。”


“是啊。”阿尔弗雷德说,“英国。”


亚瑟苦涩地笑了笑。阿尔弗雷德咬着吸管,几乎将塑料吃下去,他拿起快空了的杯子,把里面残余的可乐喝掉,却都是冰块融化后的水。




他们为这件事冷战有好一阵子了。亚瑟去英国工作,而阿尔弗雷德为此大发脾气。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在他们争吵的那个上午他朝亚瑟吼道。亚瑟心烦意乱地收拾着行李箱。别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他说,这只是工作需要,我还时常可以回来看你。


多久?阿尔弗雷德逼问,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现在我们就在同一个城市里,我要约你吃一场晚饭简直比约沃伦巴菲特还难。你总是那么忙,多久会回来一次?


尽快,亚瑟心不在焉地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亚瑟知道他失望了,只是当时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听说英国的食物很难吃,鱼和薯条,是真的吗?”阿尔弗雷德问。


“暑假我带你去,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判断。”亚瑟说。


“暑假,”阿尔弗雷德不在意地说,“那还有很久呢。”他站起来,把托盘里的剩余食物倒进附近的垃圾箱,对亚瑟扬了扬下巴。


“走吧。反正你不喜欢汉堡。”


他们走到商业中心对面一家专卖墨西哥卷的餐馆。阿尔弗雷德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给亚瑟点了一个玉米卷饼,一碗番茄汤,一份沙拉,一个焦糖布丁。他特意嘱咐服务员在卷饼里再加额外的牛肉。亚瑟无奈地听着。他吃不下这么多,但他知道阻止阿尔弗雷德也没用。


卷饼很快被端了上来,面皮烘成漂亮的金黄色,里面包着牛肉丝,番茄,生菜叶,和奶酪。阿尔弗雷德拖过餐碟,帮亚瑟挑出里面的豆子。他这么做的时候亚瑟也在看着他,安静地。阿尔弗雷德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似乎是要开个什么玩笑,但最后皱起眉头。


“到底怎么了,”他问,“事务所有人欺负你吗?你真的非常......憔悴。”


他的语气让亚瑟觉得像被一根长钉钉进了心脏。


“因为我不像你一样只有十九岁。”亚瑟从阿尔弗雷德手里接过瓷碟和叉子,拿起一片玉米片,蘸了酱之后塞进他嘴里。


阿尔弗雷德低下头,咔擦咔擦地咬着玉米片,忽然问,“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不,”亚瑟温和地说,“我没有生气。”


“可我很生你的气。”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阿尔弗雷德朝他扔了一片玉米片,亚瑟把它扫到旁边。“请你不要在餐厅里做这么幼稚的事情。”他说。阿尔撇撇嘴,哼了一声。


“你真的不能回来吗?我可以搬过来和你住在一起。我可以照顾你。”


“等你工作以后就知道了。”亚瑟说。


“我才不要当一个律师。”阿尔弗雷德立刻回道,“你考LSAT的阵势就够可怕的。要是让我去背那些书,我肯定活不到三十岁。”


“臭小子。”亚瑟说,喝了一口汤。


他向站在柜台旁的服务员点头示意结账,阿尔弗雷德敲敲汤碗外沿,用眼神告诉他要是不喝完就别想走,他只好又拿起汤勺。汤里的胡椒味太重了一些,洋葱也没有完全化开,但亚瑟在喝了许多次之后,已经能接受这个味道。也许是因为他们这样面对面坐着,亲密无间的感觉很好。餐馆里的客人不少,但亚瑟总觉得只有他们两个。


付过账之后阿尔弗雷德想去亚瑟住的旅馆看看。亚瑟没有同意。事实上它就在很近的地方,所以他们才会约在这里,但他不能答应。


“好吧,”阿尔弗雷德说,也没在意,“那我们就随便逛逛。你也应该放松一下。”


可看的东西不多。他们走完了第二层,又到一楼。经过维多利亚的秘密时阿尔弗雷德朝穿着内衣的模特海报多看了一眼,发现那一抹很不和谐的彩色是挡在前面的一个水果车的棚顶。他逼迫亚瑟买了一个水果杯,里面满是切块的猕猴桃。你需要维生素C,他说,这对你有好处。


亚瑟接过杯子。还没有吃第一块他就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有些酸,中间含籽的部分是甜的。吃完一整杯之后他的舌头会发麻。


他们经过石雕像的喷泉。广场上,特斯拉电动车正在做展示。阿尔弗雷德很感兴趣,停下脚步。他捅捅亚瑟,“以后我们买一辆怎么样?”


“我还不知道你是关心环保的人,”亚瑟说,“这种车很脆弱。”


“但是!”阿尔弗雷德说,“很酷。”


“也许吧。”亚瑟说。


咖啡店门前有人在卖氢气球,五颜六色的一大束,互相间碰碰撞撞地,飘在空中,像极了他们幼时在万花筒里看到过的不断变化的色块。他很想给阿尔弗雷德买一个,让他拿在手里,他知道阿尔弗雷德对一切孩子气的把戏都没有抵抗力。


(而他又对这样的阿尔弗雷德没有抵抗力。)


但只要这么做,他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他试过很多次。真是奇妙,他有时会想,一个气球就会改变他们的命运,所以他永远不能给阿尔弗雷德买这个气球。


他不知道最初的那一次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注意到,也许是因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许只是因为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失去阿尔弗雷德,所以也就没有这个心思。也许最初的那一次从来不存在。否则为什么他一次次回到这个时间点,却从未碰见过去的自己?不管怎么样,整件事就像是克莱因瓶里流动的水。亚瑟既不知道它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终点在什么地方。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阿尔弗雷德和汽车的销售代表说话,引得她咯咯直笑。她和他说了句什么,又让他坐进车里试试。阿尔弗雷德拧动钥匙,她吓了一跳,他却转过脸来对亚瑟眨了眨眼睛,亚瑟微笑了一下。很快阿尔弗雷德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我觉得很不错,”他说,“我一直觉得跑车比越野车帅气。”


“噢。”亚瑟说。


早在阿尔弗雷德这么说之前,亚瑟已经为他买好了车。他连车牌号都清清楚楚,因为警察告诉他,他弟弟死亡的时候,他们正在这辆车上。


最初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警方于是起了疑心,险些将他逮捕。当然,现在他知道了——在许多次失败,许多次被打断,许多次被扯回那个已经没有阿尔弗雷德的世界之后,他渐渐地摸索出了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一整天都待在一起,直至最后一秒。


“你在听我说话吗?” 阿尔弗雷德问,“我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我听着呢。” 亚瑟说,“按照每小时收入10.5美元来算,每周工作四十个小时,连续工作上三年,就可以买一辆像样的跑车了……听上去不怎么划算。”


阿尔弗雷德哼了一声,打算说些抗议的话。可亚瑟微笑地看着他,让他把那些话又吞回去了。为了避免窘迫,他抬头去看天边的晚霞,而亚瑟不得不拉着他,以免他和迎面而来的什么人撞上。正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人行道上游客很多。


“今晚别回你的宿舍了,”亚瑟说,“去我那里吧。”


“好啊。”


“我是说我们以前的房子。”


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啊了一声。“怎么去?你没开车来,这里也没有去那边的火车。坐巴士就要提早买票……”


亚瑟几乎无法自制地嘴角上扬。“我有车。”他说。


“好啊。那好极了。”阿尔弗雷德说,一面和亚瑟往停车场方向走去。中途他看到一家书店,想起历史课上还有一本书没买,于是拉着亚瑟走进书店。找到那本《给我自由!》之后,他又跑到另一侧的漫画书架旁,寻找最新一期的蜘蛛侠。亚瑟看着他金色的头顶从书架后面冒出来,不断动来动去,不禁联想起鸟巢里一窝毛绒绒的小鸟。他盘算着还有多久他们会离开这里,前往停车场,然后。然后就会是他最喜欢的那部分。


来时亚瑟故意把车停在一根柱子后面。阿尔弗雷德跟在他身后,他们走过一格又一格的停车位,直到崭新的敞篷跑车吸引了阿尔弗雷德的目光。


亚瑟停下脚步。


“你觉得它怎么样?”他假装无意地问。


“挺好看。”阿尔弗雷德说。他看到亚瑟的表情,才逐渐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睛。“你一定在和我开玩笑。”他低声说,绕到车的另一侧,“这是你的?你买了一辆这样的车!亚瑟!可你甚至不在这里上班呢。”


“傻瓜,”亚瑟说,“这是给你的。”


如果说刚才阿尔弗雷德还只是吃惊,现在他就是不可置信了。“给我的?”他问。亚瑟点点头,他反倒摇起头来,把手放到一尘不染的车窗上,又敲了敲车前盖,像是要打开它看看里面的引擎似的。忽然间他朝亚瑟笑了,这是他们见面以来他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这么说,”他开心地问,“你真的成为有钱人啦?”


有钱人。你这个傻瓜。你不知道这样的旅行有多么昂贵。我没有积蓄,没有房子,没有车,住在汽车旅馆里,全部财产便是我自己和几件体面衣服。每当赚到了足够的钱,我就请上一天假,关掉手机,迫不及待地来见你——我真想你。我真想你。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回来再看看你,看看你开心的样子。


每次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我都快疯了。


亚瑟把车钥匙抛给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抬手接住,又朝他一笑——他笑起来像是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到了他身上,哪怕这里只有停车场的白色灯光。


“喜欢它吗?”亚瑟问。


“当然!”阿尔弗雷德说。


坐进去之后,阿尔弗雷德首先发动了车子,然后打开音响,一连转过好几个电台,终于找到一首他喜欢的音乐。“我早就想这么做。”他说,然后凑过来在亚瑟唇角上吻了一下。那个吻像烙铁一样热,烫得让亚瑟的心脏都燃烧起来。但他控制住自己,没做不该做的事。


(在亚瑟第一次成功地把车钥匙交到阿尔弗雷德手上,阿尔吻他之后,他抱住了阿尔,然后也吻了他。自然那么做没有任何结果,他只是从这里消失,回到未来,一段时间的努力化为泡影。)


“行了,”他说,“注意别撞到柱子上。”


很快,他们开出市中心,把车流甩在后面,从辅道上了高速公路。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阿尔弗雷德不断地提速,很快开到了八十迈。这违反了交通法,但亚瑟没有阻止他,他知道今晚阿尔弗雷德不会在路上出事。


车顶开着,狂风刮得他们脸颊疼痛。阿尔弗雷德放声大笑,得意极了。跑车发出的轰鸣声湮没了风声,公路两旁的田野在夜色中延伸,路灯像一道道流星似的从旁边划过,头上的群星宛若被击碎的命运的碎片。亚瑟望着阿尔被风吹乱的头发。


也许再快一些,他们就能冲破那个已经注定的结局......


曾有好几次,在阿尔弗雷德即将拐下高速的时候,亚瑟说,一直往前开。阿尔弗雷德照做了。“去哪里?”他问。“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亚瑟说。


于是他们一直朝前开去,顶着夜风,去哪里都可以。亚瑟逐渐感到那股力量在拉扯他,他吻了阿尔弗雷德。他们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这一次亚瑟没有说什么。


他尽情地,自由自在地享受阿尔弗雷德的笑容,什么也不去想。时间将他们遗忘了。





看到标着数字的路牌后,阿尔弗雷德放慢速度,开下公路。镇上加油站的牌子亮着。开过加油站,邮局,花店,一连排已经打烊的餐馆,他们的家就在前面。白色房子的轮廓若隐若现,青色屋顶仿佛融合在夜空中。


路口是红灯。阿尔弗雷德停下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和亚瑟对视着。


这正是临近夏天的夜晚,但天气并不炎热,是清凉、湿润的。略微倾斜的车道旁一片落叶也没有,所有的花和叶子都待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亚瑟看到人行道的路口坐着一个黑影。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律师这职业一不小心就会和地区检察官一样危险。但他都不在乎了。


总有一天,随着他的老去,阿尔弗雷德会对他的容貌起疑,到时他就再也不能回来看他了。而在那之前,他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次见面的机会。每一次都足够珍贵。


他不急于告诉阿尔弗雷德“我爱你”。每一次他说出这句话,很快就会回到生活中阿尔已经不在了的时间。他猜这意味着阿尔弗雷德明白了他话里的全部含义。所以现在他总是把它留到最后的那一刻,到最后。


(交通摄像显示,在枪手拿出枪的同时,驾驶座上的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子。他被击中了,但依然向右转动方向盘,在几步路之内猛地撞上了枪手。)


阿尔弗雷德仰起头,望向星空。


“你还记得吗,”他说,“小时候我缠着你给我读一个故事。是一个小女孩去找她的星星。她用了很多种办法,都没有成功,后来是一条鱼帮助了她.....”




——“现在,”那条鱼说,“你到了梯子前面了。尽力往上爬,不过注意要抓稳了。我打赌你在家里也能找到这样的梯子,可你偏要走这条路。小姐们的双脚其实是不适合跋涉的。”它说完就跳进水里游走了。


——她不断地向上爬,向上爬,但一步也不能靠近:光芒就在她眼前,它们环绕着她,河水在她身后,她越是努力,就越向下沉入寒冷与黑暗。她爬得越高,沉得就越深。


——但她还是坚持着向上攀爬,直到星光使她眩晕,寒冷使她发抖,恐惧使她无法动弹。可她还在向上爬,直到最后,她在迷醉中傻乎乎地放开手,于是她向下沉,向下沉,向下沉去——




亚瑟还记得当时阿尔弗雷德问他:为什么她要放手?而那时他已经看到了故事的末尾两行字:砰地一声,她掉到硬地板上。她发现自己坐着,正抹着眼泪,独自一人待在家中的床边。他又看看阿尔弗雷德,阿尔正用他胖乎乎的手指描摹着插画上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梯子。它一直延伸到深蓝的天空上。


“那时你骗我,”阿尔弗雷德说,回想着亚瑟编造的结局:“你告诉我说她掉进了星空的深处,找到了她的星星。”


“我想那样你会更满意。”


阿尔弗雷德转头看到亚瑟眼角细微的纹路,心里觉得难过。“别为了钱折腾你自己。”他低声说,又问,“你这次会回来多久?我可以请假陪你。”


“你今天过得开心吗?”亚瑟问。


“这还用说。”阿尔弗雷德笑了笑,“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盼望见到你。”


“我也......”


“其实......”


他们的声音撞到一起,阿尔弗雷德抢着先说。


“你其实也舍不得我,是不是?”


亚瑟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喉咙哽得发疼。


交通灯转成绿色。


人行道另一头,带着毛线帽子的人影站了起来,朝这边走过来。


还有一点时间。


“你是最重要的。”亚瑟说。他看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之后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想起阿尔的蓝眼睛。“不会有其他人了。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你知道吧?”


阿尔弗雷德沉默片刻,然后说:“我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知道。”亚瑟说,“我知道。”


世界年轻而安静,他们面前广阔的未来凝固在这一刻中。阿尔弗雷德望着他,眼睛里带着不舍,但也有笑意,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他越过车座扶手去吻阿尔,想到了许多美好的事情,已经发生的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


“耐心一些,”他保证道,“我爱你。我很快就来看你。”


Fin. 

 

 


那个小女孩和星星的故事来自于The Stars in the Sky, 英国民间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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